莫哈维的瞎

正文

张起灵曾在南方一所中学里做过语文老师，教的大多却是古文，他擅长的。

那时候衣服样式颜色还不多，平常一些的朴素蓝，灰白，整个人庄重而整洁，学生奋笔疾书，凝神思考，低头瞅一眼课本上黑白线条勾勒的民国时期衣衫翩翩的先生，微昂下巴再抬眼看张起灵，好像很有对比性。

用好听一点的语言，他与学校朝夕相处，不过是为了更深层次的工作。实际是，张起灵推着轮子直径几乎与他腿一般长的老式自行车，半破旧的军绿棉布包置于后座筐里，这般，流于表面地步行几步，到校门外东向走第三面红砖墙，偶尔颔首打招呼，断了几位痴痴渴慕着他自行车后座的女学生的念想，长腿跨，利落上了车子飞尘而去，动作像刚上过油的机器，带着流畅的僵硬感。

张起灵忘性大，比方讲，他自己具体在南方哪一个城市教学，不清楚，不知道，这种情形很快被反转了，他从那面墙接过吴邪，柔软的一段腰搁置于臂弯，人腿长手长，抱不过来。张起灵晃了下神，怀里就空了，吴邪轻巧地拍了拍衣服下摆的灰，说，下次在院门旁边儿留把钥匙，我要是再忘了，咱仨都进不了家门。

他走几步，又说，我想吃水煮鱼，辣的。

张起灵还愣在那儿，他想起了长沙，某一段墙，一个高中生轻盈地翻过来，宽大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胀，落下来的时候像穿了个纯白色的热气球。那张脸，侧对着他，并没有发现第二人的存在。张起灵见过很多学生逃课，顽劣不化的，流里流气的，还有顶着副眼镜儿慢吞吞地跨坐在墙头上，对着地面研究怎样下去的。那少年也戴着眼镜，严肃地抿着稚嫩的唇，不带一丝蠢笨地，敏捷而迅疾地翻墙落地，站起来不自在地张望，跑开了。

后来把张起灵接回来，有时候在村里晃荡几圈权当休闲，经常听见尖利刺耳的吵闹，有一回一个女人踢着拖鞋直接摔门而出，泣不成声地嚷骂，用的是方言，只听出一句，你变了。两个人走得远了，就听到吴邪说，我小时候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，一个人喜欢一碗水，特别清特别亮，冬天一到水结冰了，他去摸它，手被棱角划了道口子，那人就破口大骂说水变了，他不会再喜欢。

但要知道，那人实际没有拥有这碗水，并没有指指点点的资格。

后面一句是长长的沉默后，吴邪又加上去的。他最初以为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叹或不满，未曾想他们之间关系的质变已初现端倪。“拥有”一词被半真半假地讲出口来，凡是心存他意的便不能不在意。

至于什么时候在一起了，不确切，其过程倒很符合两个男人粗制滥造的处理方式，他在灶台前炒着菜，吴邪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，热腾腾的白烟瞬间溢满整个空间，他看到吴邪嘴唇开闭，一个音节未脱口就已经被呛了下，边咳嗽还坚持说，小哥，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，还有，你这辣椒放多了啊。

亲吻到一处时，血液颤抖着奔涌过后，一般人会给自己找个源头，关于拥有的源头。这对于张起灵实在太过陌生，他的路短夜长，被黑暗榨干碾尽之后最奢望的不过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埋葬，假如说，每个人死后都有一块墓碑，或光洁质厚的大理石或生满野草的干枯树皮，那上面都是时间细细镌刻的墓志铭，对一生精准无比的概括，于满怀荣誉的欣喜，诸如和平缔造者种种，那么他张起灵也该有一句话——拥有的是“无法拥有”。但这样讲，恐怕没有半个字该是最好，或是，痕迹留下，幻梦一般眨眼即逝。

张起灵给学生们上课，讲到老子的井时补充过这样一句——“改邑不改井”。下课后他又推着自行车经由那段墙，本家给自己讲过的一些东西就突然窜入记忆里。很久以前一个人爱上了他梦里的情人，他追赶她，情人却东奔西躲，藏进了被夜色包围的陌生的城市，再也找不见踪影。于是他建造了那座梦境中的城市，按照追寻过的路，铺设了一段段街道。那个张家人告诉他，这是欲望的城，是欲望的围墙，寻不到任何情人，是给自己佩戴上黑色的镣铐。

他年纪太轻，所谓欲望还未体会，便被掐死在黑洞洞的墓穴里。假使要他描述欲望，那一定是柔软的真挚的，因为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，他体会过。天上布着几片灰云，吴邪手端正地放在膝上，身体不自然地紧缩着，张起灵看了他一眼，从厨房里提了件宽大的围裙，给他披上。随即拿着梳子，把那些巴结着木齿，蜷缩着，倔强的发丝，寸寸捋平。

吴邪很乖，扯到了，也是一动不动。

张起灵盯着和主人同样乖的发旋，他用指腹划过，柔软缱绻的触感要把他吸进去。眨了眨眼睛，硌得慌，他又眨了眨，鼻子也开始不舒服了。

吴邪还是没看他，只是问，下雨了吗。

被限制的追溯，皮肉之内的探索，一切的索然无味，无关痛痒，那些炫目的，爆裂的，如岩浆滚滚的悲喜交参，锥心之痛，从他这死火山一般的咽喉处涌动鼓胀。张起灵这才发现，自己早就建好了那些人口中唯恐避之不及的欲望之城，至于有多早，他归结到第一次看到少年翻过那段墙的时候，命运的井水早已埋在墙下随时准备喷涌。

这令人泄气的，庸俗的退化，却让时间容纳了他，给予他年轻的期待。苦楚已过，感受自己怀中安然沉睡的吴邪，曾划伤过他的每一个刀锋都有名有姓起来。

FIN.

过去一个月以及未来将近一年的时间真地忙，如果大家评论不能回的话请见谅咯！